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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梁衡专栏】挑水

作者:admin 发布时间:2024-01-19

  挑水也是一个淡出生活的词了,不但城市里早已供应自来水,现在乡村也都普及了饮水工程,一拧龙头,水就流到锅里。扁担和水桶也成了农耕文化博物馆中的藏品。

  我之念念不忘挑水,是因为它刻骨铭心地记载了一段我初入社会的生活。1966年“文革”发生,从“66届”到“70届”,5个年级的学生都积压在校园里,史称“老五届大学生”。我是其中的“68届”,年底才从北京毕业,被分配到内蒙古临河县(今巴彦淖尔市临河区),先在村里劳动一年,就与担子结下了难解之缘。

  先说一下这个劳动工具担子,当地称为“担杖”,在我的印象里其他地方都叫“扁担”,扁而长。我的家乡是丘陵山区,多梯田,盛产麦子。麦子割倒后扎成捆,用一根铁皮尖头的扁担左右一插,担在肩上,挑回村里的场上碾轧脱粒。如果是挑水的扁担,则不用包铁皮尖头,而是平头带钩。那扁担的制作简直是一门艺术,先选一根笔直且如臂之粗的槐木,更有讲究一点的人则不肯取大树上的旁枝,而要从地上窜出的独苗,名“独窜子”,纹路清晰,弹性更好,其意类似蒜里的独头蒜。料选好后去皮,在烟火中煨烤使之出“汗”,再阴干。这又类似古代的竹简制作,先将青竹烤出“汗”来,使其不变形、防虫蛀,才好刻字、书写。就是文天祥说的“留取丹心照汗青”之“汗青”。木料定型后,再刨成长条扁平状。这样处理过后更有柔韧性,挑担上路,两头重物上下弹动,再配合挑担人的步法,不用彩排,直接上台,就是最美的舞蹈。山里的路爬高、下坡、拐弯,全靠这纯熟的舞步与所挑之物的律动配合。如果走路累了,不用歇脚,只需将扁担在后脖根上轻轻一捻,就实现了左右换肩,简直是在演杂技。它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,是家乡的温暖,更是生命中不可抹去的乡愁。而当我经历了大城市里的中学、大学生活,再到塞外农村时,见到所谓的扁担则是一根极不规整的柳木棍子,甚至皮都懒得去退,更不用说煨软、取直、出“汗”、修扁了,压在肩上硌得肉生痛,可见当地文化的落后和塞外生活的粗糙。肩上的这一根“担杖”让我水土不服,有一种身处异乡的孤独。

  在农村劳动一年后,我先被分配到县里工作,又调任省报驻当地记者,还是住在县城。虽不再下地劳动,但过日子还是离不了担杖。当时县城还没有自来水,日常生活还得挑水。新盖的土坯宿舍旁配有一口手压水井,三口之家,一天一担水足够吃用。

  但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未料之事。作为驻站记者少不了下乡,一年冬季正寒风凛冽,我接任务要到边境县去采访,前一天买好了长途公交车票,上午8点半发车。早晨7点钟起来,收拾行装,正要烧水下面条,水桶里却没水了。妻子就赶快把两个暖壶里的水全倒到锅里,我则急忙担杖上肩,到压水井上去挑水。走近井边,不想昨夜天气骤冷,手压铁柄与抽水井筒冻在了一起,比焊接的还牢,根本压不动。我的头“嗡”地一声炸了。一小时后我就要出远门,妻子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,母子俩没有水怎么过?我让自己冷静下来,抬起头飞快地扫一眼这周边荒冷的郊野,不远处有一个村庄,村口有一眼水井。河套地区水位高,井水浅,伸下担子就能提上水,真是天无绝人之路。我心里闪过一线希望,飞快地向井边跑去。当我脱下担钩准备下桶,顿时傻了!原来天气太冷,众人打水,滴水成冰,井口愈冻愈小,已经伸不进一只水桶。这回可是陷入了灭顶之灾。扶着这根没有出过“汗”的柳木担杖,我头上却冒出涔涔冷汗,天都要塌了。我摇摇晃晃地挑着一担空桶跑回家里,见一碗热腾腾的挂面正摆在灶台上,上面还卧着一颗鸡蛋,就更羞愧难当。我将一对空桶摘下,把那根丧气的柳木棍子狠狠地摔在门外的台阶上。妻子连问:“怎么了?”怀里抱着的孩子也“哇”的一声哭了起来。我说:“今天老天爷也与人过不去,偏偏这个节骨眼上,两口水井都冻实了,一个压不出水,一个下不去桶!”妻子也倒抽了一口凉气,她在一所中学教书,现在上课铃声快响了,仅有的两个暖水壶的水都已用光,今天不要说吃早饭,连喝口水都不可能了。她把孩子送到邻居家,回来看见那碗面还在灶台上,就端起送到我的怀里说:“班车也快到了,快吃两口出门吧。”一边又急着去找她的课本、教案,一股脑塞进书包里。我接过饭碗,只挑了一筷子,两颗泪就滚过了腮帮。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是没有被生活逼到墙角里。

  我哪里还能咽得下这口饭?看了一眼手表,抓过书包就往车站跑。老远就看见黄风中一辆老爷车正在靠站,我连喊带跑,跌跌撞撞上了车,找个位子坐下。车开了,刺骨的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,我能感觉到脸上的泪水冰凉,赶快转过身去怕人看见。一面想着家里已经没有一滴水,妻子中午回来怎么做饭?估计剩的那一碗面就是她们母子今天的午饭。她还得一手抱着孩子到井上去压一桶水,但是如果阳光不给力,到中午压井还不能解冻呢?我不敢接着往下想。都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,柱子一松,家就要塌的。

  我看着车窗外,窗外是黄的天、黄的田野、黄的泥房子,北风呼呼地刮。汽车像一头老牛,喘着粗气,顶着风往前跑。我心里乱糟糟的,天地一片混沌。

  一周后我出差回来,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口大水缸,换了一副大水桶,又把那个该死的柳木棒子摔断,填到了火炉里。高贵的槐木,我的乡愁之木,这里是找不到的。我在附近工地上找到一根榆木棍,请木工刨平,又用砂纸精心打磨,两头装上绳索铁钩,努力追寻小时候那一种家的温暖。现在我已经独立成家,为夫为父,只好尽力苦中作乐,装点一下这苦涩的生活。

  一个月后我回太原探亲,顺便联系工作调动。临走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挑满水缸。这个新水缸足足装下了7担水,直到一周后我探亲回来,缸里的水还没有吃完,母子俩未受一日之渴。

  年底我调回了太原,在省会城市当然不用再挑水吃了,但曾经共患难的这两只大水桶我舍不得丢,搬家时带了回来。其中一只用来提煤,当时城里还没有通煤气,每天烧火用的煤要从楼下提到楼上,运水之桶变成了“火神”的摇篮。另一只桶反扣于地,上面铺上一块三合板,就成了全家的小饭桌。这两只桶与我厮守了十多年,直到我转了一个圈又调回到北京。

  狂风有劲草,霜后枫叶红。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里,周围许多重要岗位上都是当年的“老五届大学生”。大家虽不是同校,却是同根,同是在基层摸爬滚打过来的人,见面自带三分亲。我在的国家新闻出版署,每年开一次各省出版局长会,这几乎成了我们“老五届”的“黄埔同学会”。白天议工作,晚上忆旧情。一次我说到当年的挑水之事,河北的张局长立即正襟而坐,也讲了自己一段吃水难的故事。他亦是响应号召毕业后去支边的,但比我走得还远,一直到了新疆。他刚结婚,小两口被安排在一个村劳动,环境之苦且不说,没想到在最普通的吃水小事上碰到了一个大难题。因为民族风俗之别,他不能用村里近在咫尺的水井。夏天吃水,要用毛驴车到5里外的水库上去拉;冬天就更麻烦了,要到水库里凿冰,拉回来化水。那时妻子已有身孕,他一个人赶车来到水库,先将毛驴车停在库外的大坝下,再翻过大坝下到库面上去凿冰。坝坡很陡,返回时抱着一块大冰往上爬,经常滑倒,连人带冰又滚回冰面,呼天不应,四野无人,空旷的天地间一个男子汉也不知几回偷偷抹眼泪。赶车回到家里还得强装轻松,说什么今天凿到了最好的冰。都说一滴水可以见太阳,其实一滴水里也浓缩着一个时代和一个人的影子。后来,老张退休后回到上海,“老支边”终于赶上了末班车,享受到大都市里的夕阳红。

  水是生命的第一需要,它普通得常常被人忘记。“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”是那个时代最响亮的口号,曾让我们热血沸腾。而当理想变为现实,细思量,最难忘记的却是那些再平常不过的挑水、吃水的故事。木工刨单环机构端面齿厚齿槽宽盐雾试验